南安区刑警队的解剖室里,法医组组长张万年正坐在椅子上等待新人到来。法医组人才凋零本就让人焦虑,经过漫长等待后他更是困得想要躺到解剖床上去休息一阵。
去年两名骨干法医先后辞职,据说是跑去了私人鉴定中心和三甲医院。德高望重的狄英眼看也要到退休年龄,除了宋祥勉力撑着,法医组几乎就要原地解散。
这半年来,张万年和狄英一起面试过许多候选人,可惜大部分不是经验技术不过关就是性情浮躁好高骛远。好不容易找到几个合适的,最后还都搞头了医院或者私营机构。直到确定录用何怀玉,他才勉强放下心来。
尽管何怀玉才刚从学校毕业,却积累了丰富的中西医知识经验,针灸、按摩、手术、鉴定样样精通。如此人才已然难得,偏偏年轻人还对查案充满好奇,张万年感觉就像遇见了年轻时的自己。
得知对方家庭背景的时候,张万年更是欢喜不已。原来何怀玉的养母何蓉竟是狄英的高徒,难怪面试的时候狄英比平常还要严苛,总是问些角度刁钻的问题。
听狄英说,何怀玉是在九四年冬天的一个晚上被人遗弃的。那时他才不到一岁,脸上的伤疤也才刚刚开始愈合。若不是何蓉听到啼哭开门查看,他极有可能会在那个寒夜不幸夭折。
当初何家的老人和邻居都说古怪的弃婴会带来不幸,只有何蓉坚持将可怜的孩子留下,并因为孩子怀中挂着一块黑鱼玉佩给他起了「怀玉」的名字。
何蓉一边开诊所一边带娃,经历的困难数不胜数,甚至曾差点被人陷害成杀人凶手。幸好当地一位警察执着探明真相,她才最终得以恢复清白。正是从那时起,何怀玉开始对查案产生浓厚兴趣,并最终成为了如今的法医。
张万年对何怀玉的经历几乎是感同身受,对年轻人未来的期待也节节攀升。
然而本该是举办欢迎仪式的时间,新人何怀玉却迟迟未到,先来的反而是宁海派出所所长冯喜事的一通查证电话。
听到何怀玉证件失窃正在派出所配合调查,张万年尴尬得想用裹尸布遮住老脸。可他还是护犊心切,拉下脸来在冯所长面前说了不少好话,并请求他尽快帮忙寻回失物。
接下来的漫长等待中,他跟狄英一起讨论案情和人才培养方案。直到聊完所有话题,才终于等来两道身影。
“终于来啦!”张万年站起身子伸出手道,“欢迎你正式加入我们南安区刑警队法医组!”
“谢谢!”何怀玉脸上一阵羞红,“我一定好好干,绝不辜负大家的期望!”
“好!”张万年介绍起团队成员,“狄老师你见过,这位是宋祥,都是德艺双馨的前辈,你要向他们多多学习!”
见众人互相问好完毕,张万年便开始了正题:“那我们的欢迎仪式正式开始!”
何怀玉扭头四处张望一阵,接着皱起了眉头,显然对在解剖室里举办欢迎仪式这件事非常困惑。
“我们组的传统,去吧!”张万年朝旁边盖着白布的解剖台指了指,心中一阵窃笑。
何怀玉嘴唇微启瞳孔膨胀,愣了一会才缓缓穿戴好装备后走向解剖台,轻轻掀开盖尸布低头查看,接着便惊叫着连退了三步。
张万年微微摇起了头,学校里的大体老师与凶案遗尸终究还是有巨大差别,年轻人还是阅历太浅。要不是尸体已经被清理过一轮,还不知道那小子会被吓成什么样。
“怎么样?能继续吗?”张万年问道,心里又开始计划下一步该如何让新人快速上道。
何怀玉抿着嘴做了几次深呼吸,缓缓走向解剖台开始了实战检验。他的手法虽然不如狄英和宋祥老练,但整个过程还算有条不紊,该检查的要点一个都没错过。
十五分钟后,何怀玉重新站直身子,转身说道:“检查完了。”
速度不错,关键就看质量了,张万年望着何怀玉道:“说说你的结论。”
“死者男,身高约 172 厘米,体重约 71 公斤,年龄约 50 岁,有严重的烟瘾。”
张万年没有给出回应,这些表象没有太多价值,即使普通人也能评估出来。
“死者后脑勺有淤血,从伤处形态看,应该是拳头击伤。真正的致命伤是喉部割裂,死因是喉部被锐器切割导致的气管破裂和大出血,从伤口的尺寸看应该是一把厚度约三毫米的小刀。”何怀玉一字一句地分析道,“此外还有绳子捆绑痕迹,应该是被人绑着后割喉而死,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晚上十点四十五分。”
“就这些吗?”张万年并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。
何怀玉歪着头思索一阵,突然晃着脑袋喃喃自语道:“不对,普通的刀没那么厚,我再看看。”
何怀玉重新凑到尸体脖颈间,半分钟后用镊子夹起了一块瓷片碎屑,认真看了一会后犹豫着说:“这看上去像是陶瓷屑,可以再化验一下,凶器大概率是碎瓷片。”
那块小碎片是张万年故意留下,看到年轻人并未疏忽,心中宽慰不已,接着又问道:“伤口上没有别的文章吗?”
“从伤口右深左浅的形状,还有头上的掐痕,可以看出来是凶手从背后用右手抓住头部,然后用左手实施了割喉。”何怀玉停顿一会说道,“我们不能就此判断凶手是左撇子,他可能需要更大力气去控制受害者,也可能是故意迷惑调查。”
听到此处,张万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:“很好!查案讲究交叉验证,不能对单一线索进行过度解读。”
何怀玉点了点头,接着却又抬头一本正经地说道:“他死前穿的应该是纯棉米白色背心,还有花短裤和人字拖鞋。”
这突如其来的一大串消息,可把张万年惊得不轻:“你怎么看出来的?我们把他衣服都扒掉了!”
莫不是招到了神童?张万年心中既惊又喜,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差点流出口水来。
“死者常年鳏居,家住海涯市南安区宁海街道。爱抽大海牌香烟,以收租为业,爱好打麻将。”
“这也能看出来?”张万年转眼望向狄英,这些信息哪怕是狄老师也不可能轻易得出,难道是她泄题了?
狄英一脸无辜地摇了摇头,平静地问道:“你认识死者?”
“死者名叫薛波,是我的房东。”
听到这句答案,张万年气得从椅子上弹跳起来,指着何怀玉的鼻子骂道:“臭小子,你敢耍我?!”
“不敢不敢,我也没想到这么巧!”何怀玉羞红着脸道,“他真的是我房东,我也是早上来之前才知道他被杀。”
看戏不成却被别人耍猴,张万年心中窝火,只得在心里自我安抚不要跟年轻人一般见识。
狄英倒是气定神闲,仿佛在教导外孙一般:“以后可别这么冒失,说话要注意分寸,法医工作可不是开玩笑!”
“对不起!”何怀玉红着脸低下了头,“这里有点凉,所以我想活跃一下气氛。”
看着年轻人垂头认错,张万年忽然想起了二十二年前入职考试的场景。那时他也年轻,自恃聪明对着前辈班门弄斧,却不料在首轮面试就险被淘汰。
张万年的听力极好,远远地就听清了两位面试官对于他眼睛缺陷的讨论。若不是当时的刑警队长唐瑞恩力排众议,他根本当不成法医。
他始终铭记着唐队长送他「独具慧眼」的评价,也一直视其为榜样,无论如何他都不相信后来别人对唐队长的污蔑,他只恨自己势单力薄无法替恩人昭雪。
再见故人之子时,张万年那只从未睁开过的右眼仿佛忽然见到了光。虽然不知道古世民过去改名换姓经历了多少痛苦,将来翻案昭雪又要面对多少困难,但他会倾尽全力为其提供帮助。
张万年要为古世民插上翅膀,眼前的何怀玉便是不错人选,聪明伶俐还年轻敢为。
收回思绪平静下心情后,他又接着问道:“对于死者,你还知道什么其他信息吗?”
何怀玉摇了摇头,摸着鼻子小声说道:“我在尸体上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,不像他抽的大海牌香烟,但我想不起来是什么,也可能是错觉。”
宋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不可置信地说:“我昨天也闻到过,有可能是沾染牌友身上的烟味,散了这么久的味道你居然还能闻出来,鼻子挺灵的啊!”
张万年与狄英简单交换了下意见,然后朗声说道:“今天的尸检总体上还过得去,没有遗漏必要细节。不过在态度上,你需要好好反思。我们法医不仅要有专业的技能,更应该实事求是,今后千万要记得多观察多思考少说闲话!”
“哦。”何怀玉低下头去。
“前两天发生的另外两起相关案件你知道吗?”
“从新闻里大概了解一些,”何怀玉点头说,“不过——我前两天有事,没有很深入去研究。”
张万年知道是背包被偷的事情,也不想年轻人太过丢脸,便没有点破:“待会跟祥哥去领一份案卷,认真看看。市领导非常重视这起案子,局长下午会亲自来主持研讨会,还有很多兄弟单位的同事。”
怕年轻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,张万年又补充道:“有问题先找祥哥,可别在会上随便发言惹事!”
下午的案情研讨会准时召开,作为法医组长,张万年要在大会上讲解尸检相关结论。虽然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场面,但他仍免不了紧张,特别是看到局长蔡鸿运那张不怒自威的国字脸。
面对黑压压坐满会议室的刑警同事,他差点不知如何开口。直至看到微微点头的狄英和宋祥,还有满脸期待的何怀玉,他才振作起来,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在新人面前丢脸。
所有人汇报完后,蔡局长代表市领导对《本草纲目》连环杀人案表达关切,同时下达了限期三日必须抓住凶手的铁令。
贾贵民接下任务后立即分配起工作:侦查一组接手复查已发生案件的小区,二组则重点排查其他暂未发生凶案的社区。两组一前一后形成对凶手的包夹,力争在下起命案发生前将凶手抓住。
虽说换人换思路可能有助于挖掘新的线索,但如此安排显然是领导对这几日的调查进展不甚满意。见袁方满头大汗老态尽显,张万年心中不禁也有些戚戚然。
作为多年老友,张万年曾不止一次撺掇袁方换岗。正所谓老骥伏枥,可以志在千里,更当休养生息。这几年社会变革太快刑警队的竞争也愈发激烈,袁方明显有些适应不来,调去景区担个闲职等退休总比在刑警队强撑着好。
风暴即将降临,张万年看不清前路吉凶,但他会尽全力保护好所有善良的人。